曾经去兴化高邮等地游玩,坐在船筏上,撑船的很多是妇女,裹着头巾,穿着碎花的衣衫,脸晒得有点黑,一边撑船,一边随口聊几句,身躯虽然瘦弱,却动作麻利,声音响亮,带着特有的当地口音,脸上的笑容淳朴善良。这样的妇女形象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直到读到博士生同学冯大生(以下简称作者)回忆他的母亲的文集《里下河的女儿》,这种感觉一下子深刻清晰起来:她们都是里下河地区勤劳坚韧、善良质朴的农村劳动女性的写照啊。
作者的母亲出生于1933年,2019年辞世,86岁高龄、儿孙满堂,应该说人生圆满了。可是对于亲人们来说,母亲的离去却是巨大的伤痛和缺失。因为,在儿女们的心中,母亲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可亲可爱的活生生的生命体,母亲的离去,让很多人才忽然明白那个道理:父母在,人生尚知来路;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里下河地区位于江苏中部,地势低洼,状如锅底、水网密布,在今天是网红打卡的江南水乡,曾经有一段时期却是生活困苦之地。在著名画家宋玉麟先生封面插图《里下河水乡之景》的氛围中,这本书缓缓打开了一位乡村女性勤劳善良的一生写照。
作者的母亲三岁时没了妈,17岁嫁给了作者的父亲,之后生了四个孩子。由于丈夫多病,她以柔弱之躯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她披星戴月磨豆腐,脚踩薄冰耕田犁地,咬紧牙关撑船,起早贪黑裁衣服,甚至为了养活嗷嗷待哺的孩子们,背井离乡去上海做保姆。迫于生计,上海的亲戚帮母亲找了一个收养的人家,打算把冯大生送人养活。在人家来交接孩子的时候,母亲紧紧把儿子抱在怀里,不愿意松手。人家说你还有三个儿子呢,来收养的是大户人家,不会让孩子吃亏的。可是母亲却紧搂着不放,衣服都湿透了,最后说:“我舍不得。”如今,每每想起母亲讲起的这个情节,冯大生就会泪流不止。母亲去世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常常深夜静坐,一笔一画写下一段段文字,流着泪回忆母亲的一生。字字情,声声泪。世上的苦啊,有多少吃了多少。人间的磨难,屡遭打击而不倒。这样的母亲或许就如里下河的水,至柔却又至刚,顺流而下,却不顺从命运的安排。在大生充满感情的笔下,许多段落让人难以忘怀,许多场景让人潸然泪下。
无论如何艰难困苦,母亲在孩子们的心中永远充满美好与诗意。“我孩童时候随母亲下田,母亲插秧,我在田埂玩耍。母亲迎着烈日头顶湿毛巾割麦子时,我送她二顿子(早饭与午饭之间的一顿饭)。母亲迎着晚霞在秧田里薅草时,我陪她共同远望天上的云彩;母亲披星戴月在打稻场时,我当她下手共同忙活着。”慈母泪,游子衣,人间至情,母爱最美。
作者的母亲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女性,但却又是一个有眼光有格局的人。她乐观开朗、向善向上。家里来人来客,她笑声爽朗,热情招待。家庭有了矛盾,她努力调解,忍辱负重。她自强不息,适应时代。她走上海闯武汉,带着水乡女子特有的坚韧和聪慧。特别是在经济社会转型时期,自学裁缝发家致富,凭借一己之力翻盖新房;坚持不懈让儿子读书,从而在贫苦家庭里培养出了大学生。她笑对人生、笑对生活、笑对关心她的人,也推己及人地关爱她周围的人,以至于每次大生从老家回南京,母亲都会让他多带一份土特产,说是给家里的保姆阿姨留一份。
从冯家的小媳妇,到冯阿姨,再到冯奶奶,这位母亲的一生就是一个里下河地区一位普通女性的真实缩影。
作者说,母亲的最后仪式是个没有悼词的告别仪式,其实,一个农民死了哪有什么悼词呢?父亲没有悼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没有。也许在中国,只有农民死后没有悼词。农民的悼词写在儿女的心中,写在每个乡亲的口碑中,写在他们赖以生存的那片土地上。如果哪天要写,我就这么写:“我的母亲是里下河农民的女儿。”
“在里下河水乡千千万万个家庭中,我家是万家灯火中最普通的一个。那盏灯曾照亮黑暗的小屋,照亮母亲的面庞,照亮我的世界。如果有人对里下河的风土人情有兴趣并阅读了发生在我家的故事,那么可能最令人称道的就是我的母亲,最令人难忘的是一个个‘家风’故事。”
梦里水乡慈母泪,寸草须报三春晖。《里下河的女儿》既是一位儿子对母亲一生的缅怀与感恩,也是作者这样的里下河儿女的后代对这一独特乡土田园中千万劳动人民的塑像与致敬,更是对勤劳善良自强自爱等中华传统美德的传播与推崇。在这个意义上,它不仅仅是一本私人心路历程的记录,还是一本精神空间的公共阅读佳作,更是一本弘扬良好家风、劝诫社会向上向善的真情告白。在疫情阻隔、亲情更加珍贵的当下,这本书更值得品读和回味。
(宋世明,编剧,小说家。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大博弈》策划,文学编辑,获夏衍杯电影剧本奖、中国新闻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