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根香”一语,初识它是在明代作家洪应明所著的《菜根谭》里,其中说道:“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这显然是一句励志箴言,有“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教化作用。关于《菜根谭》,还有一段逸闻,似乎更有些传奇的意味。《菜根谭》录就成书后,却不幸落得“残经败纸”、湮没无闻的命运,甚至,“著是书者为洪应明,究不知其为何许人也”。只是到了乾隆五十九年二月二日,遂初堂主人在“过古刹”时,于“残经败纸中拾得《菜根谭》一录”,之后它才渐渐被世人所识。我觉得,“菜根谭”就像“菜根香”这种家常美味一样,它的美也有一个被发现的过程。
读圣印法师的《菜根谭的智慧》,最喜欢他对“菜根谭”寓意的解释:“书名为何叫《菜根谭》?宋儒汪民曾说:‘得常咬菜根,即做百事成。’胡康侯听了这话,击节叹赏。菜根者,即青菜的根,如萝卜、番薯、芋头等粗食……洪先生取斯语以为书名,其寓意是在淡淡乏味的菜根中有着无限真味存在,故本书是修身处世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粮。《鹤林玉露》一书中说:‘士大夫不可一日离菜根,百姓不可一日无色水。’这是当时贴在寺庙的门框上,教人去咬菜根味的警语,其意义是老百姓如无菜可吃,徒嗅菜根以疗饥渴,那么就是政治家的不是了。故看一般老百姓的面色,即知当时执政者的成绩如何。”
记得有句佛门梵语与此意义相近:“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更是把“菜根香”对修身养性、培养品德的意义、作用,阐释得透彻、通达。的确,面对滚滚红尘,只有拥有了那种咬得菜根香的清心和毅力,才能永远怀有一份平和的心境。还有人们常说的“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等等,这些都是传统生活方式以及平民化生活理想的写照:安贫乐道,不慕荣华富贵,以追求精神生活为人生最大的快乐。
在某种意义上,“菜根香”已经具有了一定的道德文化隐喻。已故散文家孙犁这样总结:“古人常用嚼菜根,教育后代,以为菜根不只是根本,而且也是一种学问。甜味中略带一种清苦味,其妙无穷,可以著作一本‘味根录’。其作用,有些近似忆苦思甜,但又不完全一样。”“菜根香”,能够让人悟出人生哲学的大境界,也是中国饮食文化博大精深的一种体现。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菜根香”之所以成为一个喻义丰富的饮食文化符号,还在于其在传统饮食文化中的地位、作用,以及其与文人名士的关系。
相比于普通百姓,文人墨客喜欢菜根香的程度似乎更甚。郑板桥曾煮菜根吃,有诗为证:“汲来江水烹新茗,买尽青山当画纸。扫来竹叶烹茶叶,劈碎松根煮菜根。”清代怪杰张之洞,既做过两广总督,又曾以一本《书目答问》蜚声学术界。他曾在自家后院辟一菜园,又造茅亭一座,茅亭旁自题对联一副:“稼穑艰难君子教,菜根风味老夫知。”身为朝廷重臣,却能从寻常小菜、菜根之中体味人生艰难,由无味至神味,实属不易。
周作人在饮食美文《咬菜根》中说:“……这些菜的根是大可以吃得的,尤其腌了久藏不坏,它的用处实在很大。萝卜的腌制品我是百吃不厌,这自然有条件,要我的牙齿还好的时候。南京于萝卜头之外有萝卜鲞,我尤其喜欢,虽然前清时在学校里咬了五六年,可是感情还是不恶。后来得见福州的黄土萝卜,于是极好,只可惜远在华南不可常得。”孙犁对故乡的“甜疙瘩”始终难以忘怀——甜疙瘩是油菜的根,黄白色,比手指粗一些,肉质松软,切断放在粥里煮,有甜味,也有些许苦味,北方农民多喜食之。而蔓菁的根部也是一种“甜疙瘩”,可用来做粮食,这是居住在北方的人们共同的饮食经验。擅写饮食美文的汪曾祺,其故乡的“菜根香”最让他钟情:“拌荠菜总是受欢迎的,吃个新鲜,凡野菜,都有一种园种的蔬菜所缺少的清香。”作家邓云乡《云乡话食》中,有篇文章就叫《京华菜根谈》……
文人墨客为什么如此钟爱“菜根香”?有专家这样分析:“浓缩于格言谚语之中的味觉经验,不仅仅是对一种日常食物的肯定,而且是将一种生活方式建构为‘社会心理空间’,个人的生命记忆只有纳入这一空间中才能获得意义,得到解释。在另一意义上,尤其是对异常之味的嗜好,当然最能凸显对某种文化价值的坚持。”“菜根香”成为了一种饮食艺术,具有了丰厚的文化意蕴。他们由咬菜根的味蕾感觉,进入到了人生体会的大境界。
《菜根谭》云:“浓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菜根,往往被人看作是无味之物,甚至有人认为“夫菜根,弃物也”。然而,人生的艺术家、生活的智者却感悟出“菜根之香,非性定者莫喻”,在精神的安适、灵魂的安然中体味出菜根的“真味”,所谓“唯静心沉玩者,乃能得旨”。
“咬得菜根香”,颇接近于这种饮食境界。我们从粗茶淡饭菜根当中品味出美来,品味出饮食的安静、人生的安定,从而提炼出人生的恬淡和幸福。这是怎样的人生智慧!老子的饮食之道是“味无味”。什么是味无味?就是要从没有味道的饮食当中体味出它的有味和美味。老子的“味无味”,是对“菜根香”最本真、最完美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