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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镜
卷宗里的恶之花
2021-01-25 15:21:00  来源:检察日报  作者:徐歆

  提审室有点昏暗,厚重的墙壁阻挡了外面的光线。我麻利地把电脑和打印机从包里掏出来,在桌上摆好。

  冬日的下午,天气阴冷,连空调打出的风都毫无温度,我不停地搓手。没多久,寂静的走廊里传来“哐啷哐啷”的镣铐声,一步一步,撞击在看守所独有的沉沉的空气里,发出拖沓的回音。

  我知道,我们此行要提审的涉嫌故意杀人罪的犯罪嫌疑人就要被带进来了。

  1.

  这是我第一次跟着领导办理杀人案,心里有一种胆怯,觉得面对的是这世间最凶残的人。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杀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说话了,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躺在法医的解剖台上。从前大学里上实验动物课解剖动物时,河蚌被挑断了心脏,还保留着肌肉收缩反应,生的欲望这么强烈,让我觉得要杀死一个低等动物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将要面对的这个人,却把一个真核域动物界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的生命杀了,在那样短暂的几分钟里,还把她抛弃在荒野里。那可是他这一生最心爱的人呐!

  杀掉一个人竟然只要几分钟。人从投胎到从母体出来,就已千辛万苦,然后好不容易长大,与他相遇、相识、相爱,生恨、背弃、被杀。这样一场相聚,难不成是他专门去向她索取前世欠下的命债?如果她早知道面前是一条奔赴黄泉的路,她还会不会欣然与他携手?如果他早知道最后的结局是自己杀了她,他还会不会爱得念念不忘无法自拔?如果他们懂法律,学会控制情绪,冷静地处理问题,这样的悲剧是不是可以避免?

  随着嫌疑人被带进门,我的思绪被打断了。

  和想象的不一样,面前的嫌疑人并非目露凶光的恶汉,相反长相清秀,大约30来岁的样子,脸上有种熬夜的憔悴,眼皮低垂。可以看出,他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身旁的领导很镇静,有条不紊地展开讯问。我盯着电脑屏幕,敲打着键盘。渐渐的,我忘了对面这个人是个杀死前女友的凶徒,他只是一个嫌疑人,是我们工作的对象。胆怯渐渐离去,我集中注意力记录着讯问情况。

  讯问过程很顺利,对于自己的杀人过程,嫌疑人作了如实供述。但说到杀人原因时,嫌疑人突然情绪崩溃,大哭,双手抓着铁栅栏,“我就是忘不了她,一直看她的微信,还去她家对面,远远地看着她。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女人。如果那天,她对我的态度不那样,不对我甩狠话,我就不会这么冲动,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一个大男人在我面前如此痛哭流涕,一时间,我有点手足无措,但身旁的领导很是淡定,花几分钟对他进行思想教育,适时地安抚他,稳定他的情绪。接着,我们又向他核实了几处细节,讯问便结束了。

  这是初春时我第一次协助办理故意杀人案。打那以后,一年来我已经接触了四起故意杀人案,都是因情生恨的激情杀人。从一开始从旁协助,到后来动脑子审查,我感觉到自己的渐渐成长。

  2.

  转眼到了年底。一天,我正埋头结案。抬头看见内勤笑嘻嘻地走进来,往我桌上扔了一本案卷。我下意识地一哆嗦——都已加班加点赶结案了,可千万别来批捕案件啊。怕来啥偏来啥,翻开一看,真是批捕案件!罪名是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嫌疑人是个50多岁的女性,文盲,外来户,独自租住在本地。因与被害人产生感情纠纷,冲动之下捅死了对方。

  去提审的路上,天空阴沉沉的,充满着寒潮来临前冷气压境的紧迫感。警车疾驶在高架路上,从一辆辆的车子中间灵活穿梭,身边的书记员正欢快轻松地和司机大叔聊天,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沉默里带着一丝细微的忐忑。

  这一年来,我见了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抢劫的、盗窃的、危险驾驶的、电信诈骗的,有年龄大的前科累累的老年人,也有初出社会情绪冲动的小年轻,故意杀人的也接触过好几个。但这次是我自己带着书记员办这种重大人身伤害案,能不能应对嫌疑人,我心里没谱。嫌疑人会不会突然翻供?看到我这么个文弱女生,会不会不配合?我该怎么引导讯问,该说什么?啊,还有,这次面对的是个老妇人,如果她像上次那个男的那样大哭怎么办?

  望着窗外,我的脑海里来回反复颠来倒去地模拟着讯问的各种场景,就像小时候参加中考、高考,走进考场放好书后,坐到座位上的自己,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眼前不断浮现那些看过的复习资料。

  嫌疑人被带进来了。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头发是烫的微卷齐肩短发。

  你在公安机关所作的供述是否是事实?有无刑讯逼供、非法取证?公安机关有无保障你必要的休息和饮食?你有犯罪行为吗?请你将自己的行为如实交代一下?你是怎么去的?为什么要去?……你是怎么捅的?刀是哪里来的?捅完以后你做了什么?你后来去了哪里?你是如何归案的?

  像是终于拿到了老师发下的试卷,我奋笔疾书,将先前的忧虑扔到一边,我的眼中脑中心里只有这起案件,围绕着案件事实和证据,有条不紊地展开讯问,一环扣一环,按照犯罪构成要件的逻辑展开。身边的书记员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仿佛战场上雄壮的锣鼓声,一下下落在这间狭小、阴暗的提审室内。一些向上的、或是向下的微尘,弥漫在四处的角落里,等待着一次重新组合。

  终于临近尾声了,嫌疑人是个文盲,没有什么很深的思考。在案发前没有预谋,案发后也没有逃避。接到公安电话时正在睡觉,很爽快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今天也很老实地回答了我的每一个问题。挺顺利的嘛,我舒了口气,问最后几个问题。

  尸体检验报告你看过了吧?有没有异议?

  没看过啊,什么报告?

  就是这份尸体检验报告,公安机关有没有给你看过?

  没有啊,是什么啊?我不认字的!

  这是一份法医鉴定报告,证明被害人系因肱动脉、贵要静脉破裂致失血性休克死亡。

  什么?你说什么?死了?他怎么死了呢?不不不,我没有戳他,不是我。

  蓦地,敲打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提审室里充斥着尴尬的沉寂,许多微尘漫无目的地飞舞,四下乱窜。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被害人开始嚎啕大哭。身后,明亮的窗户投射在地上,形成一个斜长的方框,几个黑色的人影在框内挤来挤去,是隔壁几间提审室的公安人员,被响亮的哭声吸引过来。

  我默默地收回放在桌上的手,挺了挺身体。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被害人已经死亡?纵然心里各种疑惑夹杂,有如乱马奔腾,但我面上也绝不表现出来。嫌疑人此时翻供,不仅意味着笔录要重做,还会延长提审的时间,对后续一系列的工作安排都有很大影响。我告诉自己,要稳定心神,越是焦急的时候,越是要轻松冷静。

  我对着嫌疑人笑了笑,缓缓地说,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吧?老公呢?老公平时对你好不好啊?小孩多大了?哦,今年就要高考了啊,看来你儿子很优秀啊,上了大学就能工作赚钱了啊,你培养了一个好儿子,你也是一个优秀的母亲啊。

  我的话,无声地滋润着嫌疑人焦躁的心灵,很快,她开始吐露心声。

  他就要上大学了,可是现在有了我这么个杀人犯的母亲,我好后悔啊。

  你看,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现在应该配合好我们的工作,争取宽大处理,给你自己和你的家庭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是不是?

  嗯嗯,都是我的错。她抽泣着点了点头。我愿意配合你们的工作。

  我舒了口气,摊开手掌拍了拍膝盖,手心里的那一点汗渍,蹭在制服裤上,很快就干了。

  走出提审室,寒风扑面而来,日暮降临,天欲雪。

  寒冷的冬季,没有一片雪花是孤单的。空中漂浮的所有尘埃,都会着陆,在地下融合、酝酿,变成四季美景。这一刻,我多希望自己可以像那大地,去承载、去包容这世间所有的罪恶,用大自然特有的宽厚和温柔,去焕发一个全新的春天。

  3.

  几年后,座谈会上,一位知名女作家问我,你去过凶杀案现场吗?你看尸体照片会害怕吗?

  不会啊。我的心里只关注着案件的事实、证据情况,我只会去想嫌疑人会不会翻供,辩护人会提哪些问题,这个案件定性有没有问题,根本没时间去害怕。在小说里形容一个人有好,坏,凶恶,善良等词汇,但是在一个检察人员面前,嫌疑人只分为够罪的,不够罪的,罪轻的,罪重的,我们围绕犯罪构成要件,以犯罪事实和证据为基础展开讯问。我们必须理性,在案件面前,我们不容许自己浪费时间和精力去胆怯,去感伤。我一心专注于案件,没有第二颗心可以用来胆怯。更何况,嫌疑人尚未定罪,我们怎么能先入为主地用情感去评价。

  看着她盯着我一脸震惊的样子,我反口说道,好吧,我承认,曾经,我也是很害怕的。

  当我进入检察机关,第一次翻到尸体照片时,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连着几个晚上做梦都梦见有人在哭。

  是从何时起,我不再恐惧的呢?是从何时起,我可以霸气侧漏地直面杀人犯呢?

  也许是从我拍打着小心脏,告诉自己,我是一名检察人员,我要对案件负责,强迫自己去仔细查看那一张张人体解剖照片的时候。也许是从某次案件汇报,和一群交警围着几张车祸现场照片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也许是从那次和领导一起提审完那个入室抢劫致一人死亡、二人重伤的涉嫌故意杀人、抢劫、强奸的嫌疑人之后。也许是从那年冬天提审完,在看守所门口迎面遇上那一场缤纷大雪时起……

  也许是某个不经意的瞬间。

  也许,只是一个个平凡的,属于刑检人的办案日常,让我成长,让我日渐勇敢,始终牢记自己司法为民的职责,一路走向法治理想……

  (作者单位:江苏省无锡市锡山区人民检察院)

  编辑: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