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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大师·时代英雄
2021-01-25 15:43:00  来源:检察日报  作者:许华飞

  2020年12月30日,是尤金·史密斯诞辰102周年。

  在摄影史上,可能很多人可以称作“大师”,但没人比尤金·史密斯更配得上“英雄”这个词。去世42年后,我怕他的故事已渐渐有些含糊,所以才要用开年就回顾这摄影世界里能把热血点燃的一章!

  1.

  1918年12月30日,尤金出生于美国堪萨斯州。父亲是成功的粮食商人,家境殷实,小尤金14岁就拥有了自己的照相机。但18岁那年,命运第一次对他显示出残酷的一面。那年堪萨斯州大旱,父亲生意破产,举枪自尽。而雪上加霜的是,当地报纸对此事的报道与事实大相径庭。这件事刺激尤金立志成为一名报道真相的摄影记者,也形成了贯穿他一生的两个信条:悲悯大众,警惕媒体。他一生的辉煌与颠沛,就此埋下了浓重的伏笔。

  尤金从一开始就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他的起点很高,大学没有毕业就进入《新闻周刊》工作,但当时媒体都使用大型照相机以确保画面精美,尤金却坚持使用更便于抓取新闻的135相机,所以很快离职。紧接着,他在21岁时进入了人人称羡的《生活》杂志,可两年后又因为工作过于沉闷离职。当时编辑警告他:他将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生活》这样权威的平台。但尤金不在乎,很快他又有了新的目标。

  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爆发,尤金提出了加入美国海军的申请,但因为身体原因被拒。后来他终于找到机会,作为一家出版社的战地特派记者报道战争,《生活》杂志更是不惜食言而肥——1944年5月,尤金作为《生活》杂志委派的记者前往太平洋战区。

  尤金的战地作品从来都不是简单的“记述事件”或者“夸耀武功”。他曾说,“我希望我的图片不是对新闻事件的报道,而是对战争的控诉——对战争野蛮、堕落、残忍地伤害人们的精神和肉体的控诉;我希望我的图片能够成为动人而有力的催化剂,一个思考的催化剂——使这样的罪恶和残暴的愚蠢行径不再发生。”

  战争期间,尤金显示自己搏命的一面。为在惨绝人寰的战争中维持精神稳定,他大量服用医生开具的镇定药物。在冲绳战中,他被炮弹碎片击中背部与手臂,导致两年时间无法工作。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全世界的摄影界都知道有一个尤金·史密斯。摄影世界的大门,已经为他敞开。

  2.

  经过长时间从战争的伤病中恢复,尤金在1947年至1954年间继续为《生活》杂志工作。这期间他拍摄了《通向天堂之路》,这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拍摄的是他的两个孩子穿过一段林间小路,走向一片阳光普照的地方。这张图片和尤金的一贯风格大相径庭,但是深受大众喜爱。在MoMA那场著名的《人类一家》摄影展上,成为压轴之作。

  在《生活》杂志工作期间,尤金共计拍摄了58个专题。他在科罗拉多的克莱姆林拍摄的《乡村医生》是一件奠定他摄影史地位的作品,作品表现了一位乡村医生四处奔走为穷人看病的故事。此外,《陪审团》《助产士》《化学王国》和《西班牙乡村》等都收获了广泛的声誉,为图片故事树立了新的标尺。

  尤金用图片讲故事的本领,即使是完全没有读图训练或者目不识丁的人,都能看到他要表达的思想。他的图片如此震人心魄,是因为他抛弃了旁观者的身份,把自己作为一名参与者融入了被摄者的生活。拍摄《乡村医生》的时候,他像医生的影子一样,随着医生日夜出诊,直到周围的人都对他熟视无睹,他才举起相机。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一个摄影家为了拍照而如此深入持久地体验被摄者的生活。大众曾为他作品中的主人公踊跃捐款,他的作品扎扎实实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但在成功的背后,则是尤金和《生活》编辑团队之间的一地鸡毛。尤金是个矛盾体,他自己承认:“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我常常感到我应该是一个在象牙塔里的艺术家。但我又要向人们呐喊,所以我必须毁了我的象牙塔去当一名新闻摄影师。我总是被这二者争夺着,一个是记录者,另一个是必须与现实不兼容的艺术家。”他的拍摄越来越我行我素,丝毫不体会编辑的难处。也是在拍摄《乡村医生》时,他为了不受打扰,整整23天切断了和杂志社的一切联系。当他回到纽约后,吓坏了的编辑和他大吵一架,尤金把底片扔到废纸篓里扬长而去,可怜的编辑不得不把底片捡出来,为这些图片编辑专版。

  双方矛盾的第一次爆发,是尤金申请去拍摄朝鲜战争。《生活》的编辑汤普森认为以他的搏命性格,非死在战场上不可,因此拒绝了他。争吵中,尤金怒吼:“如果我想自杀,你可拦不住我。”汤普森大声回怼:“就算我拦不住你死,你也别死在《生活》的项目里!”1954年,尤金被派到非洲拍摄麻风病医院。他对这个故事十分重视,要求发表30至60页,可汤普森只答应给常规的12页,最终发表的时候,又缩减到10页。尤金大为光火,立即宣布辞职!这一次,他和效力十多年的《生活》杂志彻底决裂。

  3.

  离开《生活》,确实像十几年的编辑所说,是“自毁前程”,尤金的名声在媒体圈彻底坏了,他的忧郁症也在加剧。但是上天还给他提供了新的机会:1955年,久负盛名的玛格南图片社找上了他。

  当时,图片编辑斯蒂芬·劳伦特准备出版一本关于匹兹堡发展史的书,以纪念匹兹堡建市200年和钢铁工业的复苏。劳伦特希望尤金能为这本书拍摄匹兹堡插图,报酬为1200美元,预付500美元。他认为这件工作只需一两周就可以完成,图片社的其他人也持相同看法。谁也没有预见,尤金固执地把这个平常的拍摄专题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城市研究。尤金搬到了匹兹堡,在公寓里设立了暗室,雇用了助理和导游。他用了三年时间一共拍摄了1.1万张(也说是1.3万张)底片。

  当他要拍摄一个螺栓制造厂,就坚持在那儿拍一星期;因为对某一张室外图片的光线效果不满意,他就用指南针找出太阳在一天里不同时间的位置,再在最佳的时间去重拍;当他拍一个鼓风炉时,无视工人的警告,迎着喷射的熔化金属和煤气不停地拍摄。还有一次,他从一个结构架的一根横梁上走过去,把跟在他后面的炼钢工人吓得要死。

  从摄影角度看,匹兹堡项目无疑是成功的。尤金开创了一条道路,用图片研究一个城市的方方面面。匹兹堡作品系统记录了城市的样貌和市民生活的各个细节,将图片记录现实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直到今天,匹兹堡项目仍然是摄影史上的一座丰碑和宝藏。

  但是对于玛格南,匹兹堡项目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天坑”。三年间,图片社不得不取消尤金的各项工作,还要不停为他的助手、编辑、冲印等事项追加费用。更糟糕的是,尤金因为这个项目花费了无数金钱,他穷困潦倒,破产、离婚、官司缠身、健康恶化,在圣诞夜几乎饿肚子。看上去,尤金·史密斯彻底“完了”。

  4.

  整个20世纪60年代,尤金依靠零零散散的拍摄任务维持生活,并没有特别出众的作品。1971年,他续娶日籍太太艾琳,这对新婚夫妇到日本度蜜月时,发现了惊人的一幕。

  在熊本县一个叫作水俣的地方,正在流行一种怪病,许多患者口齿不清、手脚发抖、神经异常,直至最终死去。这些人的病原是工业污染造成的汞(水银)中毒,但当地政府和财阀拒绝承认污染,也不采取任何治理措施。尤金决定留下来,拍摄这起污染事件。

  在水俣,尤金的意志力达到了顶峰。不仅是在个人的历史上,就是在整个摄影史上,都没有这样的案例:没有委托方、没有赞助人、没有任何资金来源,能凭借的力量只有自己。这是一场尤金自己的圣战。

  在水俣的拍摄生活贫困而且艰苦。尤金和妻子在当地住了三年,每周的生活费不超过50美元,吃自己种的蔬菜。当他在化工厂外拍摄示威的渔民时,7名工厂雇用的打手凶狠地攻击了他,他的眼睛几乎被打瞎,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放弃。

  圣徒一样的付出取得了惊人的回报,他拍摄了大量优秀作品,其中最著名的作品就是《智子入浴》:当伤心的母亲为15岁的女儿洗浴,这场面就像圣母玛利亚抱着基督尸体一样,深深打动了大众,也促使全世界关注环境污染问题。虽然纽约所有的媒体都拒绝发表他的作品,摄影集《水俣》仍然出版了。最终,化工厂被关闭,村民得到赔偿。这是以摄影手段介入环保问题最早的实践。

  但尤金的生活,并没有好转。结束了水俣的拍摄之后,尤金回到纽约,继续被主流媒体放逐。1978年10月5日早上7点多,他走到空无一人的街上去找他那只叫“贝贝”的猫,不小心摔倒,头部受伤,死于脑溢血。据说,他去世时银行户头的存款只有18美元。

  尤金去世后,美国摄影界和媒体界终于原谅了他的坏脾气。1979年,美国尤金·史密斯基金会秉持“对摄影的激情、对生命的关怀、对社会的探究”原则,面向全球纪实摄影者设立了尤金·史密斯人道主义摄影奖。2013年,包括中国在内的74个缔约国就限制汞排放的问题达成一致,而为了纪念水俣事件的重要意义,文件文本被命名为《关于汞的水俣公约》。

  这一切,尤金已经看不到了。这位一生为众人抱薪的理想主义者,当世人终于想到他需要温暖的时候,已经冻毙于风雪。多亏一直有人敢于承受荆棘路上的颠沛和孤独,一直有人追求比安逸富贵更多的东西,摄影才有荣光可言。

  编辑: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