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奥尼尔称他的剧作《大神布朗》为“面具剧”,1925年首演时,几乎每个演员的脸都用面具遮蔽。主人公布朗被描述成“美国理想的化身”“一幢用消极价值的坚固的砖头亲手建造起来的大厦。”尤金·奥尼尔不无愤懑地说,“他是一个偶像。我们靠崇拜这种偶像,否定使生命显得生气勃勃的精神价值”。
话剧中的主角布朗与戴恩,曾经是要好的伙伴,他们同时为少女玛格丽特所吸引。玛格丽特青春恍惚的脸上也戴着面具,那是一个与相貌一模一样的几乎透明的面具,使她不再成为自己而具有了抽象性质。她拒绝了布朗的求爱,梦想成为戴恩太太,戴恩不由得为之欣喜若狂。然而当戴恩这个充满了浪漫情愫的唐璜脱下面具时,却显出怯弱和哀愁,需要女人妈妈式的呵护。这吓得玛格丽特慌乱退却,直至他重又用面具遮掩,她才恢复爱意。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些年,玛格丽特始终没有了解或接受戴恩真正的自我。戴恩也暗自叩问:“哪一个是真正的我?”只有艺伎西比尔理解戴恩内心的痛苦,她说:“你生来两只眼睛就看得见鬼魂,而你竟然向你黑暗的心灵看去——所以你害怕了。”
布朗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踌躇满志、颇为自得的成功商人,公司办得很兴旺。他相貌堂堂,骨子里却是一个由于得不到爱情的恩宠而极度自卑、心生妒忌的可怜虫。他拥有丰富的物质财富,内心却空虚浅薄。随着剧情发展,布朗在杀死戴恩之后,戴上了死者的面具,最后成为了戴恩·布朗。这个合二为一的矛盾体,与剧名《大神布朗》一样,充满着某种嘲弄的意味。剧作家将主人公深层的自我,赤裸裸地呈现在了观众面前。
随着面具的转换,戴恩的性格也转移到了布朗的身上,但布朗无法接受戴恩心灵中的爱与创造的力量。他戴着戴恩的面具与玛格丽特及其三个儿子生活在一起,脱下面具,真正的脸随即被戴恩的精灵所扭曲,变得饱经忧患,形容憔悴。
到《大神布朗》的结尾处,低声下气的布朗脱得赤身裸体,只围着一条缠腰布,跪在一张摆着戴恩面具的桌子旁,痛苦地扭曲身躯。此刻的他变成了苦行者,在恳求救世主的怜悯。西比尔进门来了,作为“大地母亲西比莉的化身”,这个健康的金发姑娘告诉他警察正在追查杀害戴恩的凶手,催促他赶快逃走。戴着戴恩面具的布朗却打开窗户,把自己暴露在警察面前。一连串子弹射来,戴恩·布朗颓然倒地……
如果说中国戏曲中的脸谱是对角色性格的彰显,那么,西方戏剧里的面具则在遮掩的同时,被用来“表现人类精神的复杂性,刻画人的深层意识与精神生活的两难境地”。
尤金·奥尼尔所生活的二十世纪初,西方社会已形成一个尼采所说的“上帝已死”的世界,资本主义得以蓬勃发展,人的世俗欲望随之无限膨胀。现代人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甚至将自己视作上帝——“大神”。这些被世俗社会普遍认可的“大神”,显然就是那些提起名字就令人羡慕、崇拜的成功人士。他们大多是依仗种种手段——包括官商勾结、贪赃枉法、偷梁换柱之类,迅速拥有金钱和权势的暴发户。一夜暴富对于他们是足可骄傲的传奇。尤金·奥尼尔通过酒醉的戴恩之口,发出犀利的批判:“善良的上帝是不存在了,人的邪恶和非正义产生了!”一贫如洗的艺术家则嘲笑布朗是可笑而又虚妄的“大神”:“布朗先生,伟大的布朗,却没有信仰!”
戏中,借面具合二为一的戴恩·布朗有这样一段台词:“生活并不完美,男人们都是有缺陷的,可只要用点儿糨糊就可以办成许多事情!这儿,那儿,抹上一点逆来顺受的糨糊——哪怕是破碎了的心也可以修补好,来应付患难……上帝的恩典就是糨糊!”上帝似乎与信仰无关,仅如胶水一般,修补现代人分裂的人格和破碎的人生。
戴上了戴恩的面具、自以为已经够完美的布朗,终于绝望地发现,他无法得到灵魂的救赎:“天国已经空虚了,连上帝都对我们已经感到厌烦了。”带着一颗罪恶的灵魂死去的戴恩·布朗,看起来收获了世俗追求的一切:金钱、财物、美女、荣耀,但修修补补黏合起来的人生是残缺破碎的,这意味着“大神”不过是一尊稻草、泥巴塑成的雕像,一不小心就滑向罪恶的渊薮。
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浩劫后,美国人普遍怀疑人性是否还有善良的一面。随着战后的经济发展和科技进步,物质空前丰富,似乎人人都可以拥有“美国梦”,而只要有利可图,即使出卖自己的灵魂也在所不惜。1946年,奥尼尔在参加为宣传其剧作《送冰的人来了》而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发表了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我们总在说美国梦,想要把美国梦告诉全世界,但美国梦究竟是什么呢?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只是个关于物质的梦而已。在这个国家,我们可以为我们的灵魂换个好价钱……”
这位爱尔兰裔剧作家,自幼接触到美国社会形形色色的人,不论是来自底层的缺吃少穿、苦苦挣扎的贫困者,还是身处高层,拥有大量物质财富却灵魂空虚、唯利是图的权贵者。他将笔触伸到每个人的心灵深处,对现实和人生的诸多矛盾进行了解剖与探索。他以逼真、僵死的面具,把人类最深层的潜意识外化,赤裸裸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各位看官,舞台上的戏岂止是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