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新闻
放大镜
六便士中的清辉月光
2021-09-27 16:46:00  来源:检察日报  作者:王宁泊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中,银行家查尔斯人到中年,事业有成,为了追求内心隐秘的绘画梦想,突然抛妻别子,弃家出走了。在经历种种离奇遭遇后,他来到南太平洋的一座孤岛,成功创作出一系列惊世杰作。就在此时,他被绝症和双目失明击倒,临死之前,他作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

  1.

  总觉得毛姆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比如他在作品中说:“我们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为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互相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

  大约在几年之前,有这么一则新闻引起人们的注意。大致是说有人在自己的事业与工作初有成就时,却提出了裸辞,并且辞职的理由只有这样一句话:“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类似的还有湖南的一位法律工作者,工作了十余年突然提出要辞职,他的辞呈更是写得文采斐然:“久矣疲命于杂物,掣肘各情形,荒于教子,未尽孝心……”

  司马迁曾经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作为普通人,虽然说不少人都会渴望名利,但是在追名逐利的过程中,也总是会有些时候,感到疲惫;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放弃,只是大多数人没有真正放弃的勇气而已。这些事能够成为新闻,恰恰是因为他们做出了很多人一直想做但又从来不敢做的事:他们敢于对我们的生活进行反思,敢于去质疑世俗的评价,并且毅然决然地采取行动。只要不损害他人,每一种价值追求都值得包容。

  记得曾经有这么几句戏言,用来作为对某些“成功人士”自我介绍的嘲讽:“人在美国,刚下飞机。麻省毕业,长相彦祖。上月订婚,沙特公主……”这些话其实也都反映着很大部分人心中的某种价值取向,某种被世俗利益裹挟的价值取向。这仿佛是一张巨大的网络,人一出生便置身其中。这张网络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渗透在每一个人的思想里,教导着、规范着、限制着、禁锢着我们的行为,框定着我们应当扮演的角色与形象,衡量、评价着我们所取得的成就,哪些是有价值的,哪些人生是有意义的。有时悲观地想,生活中看似自由的选择,在多大程度上又是真正自由的呢?

  小时候老师总会布置一篇作文,题目就叫《我的理想》。那个时候天马行空地幻想着自己要成为这个、成为那个。虽然只是童稚戏言,但即便是现在,作为一个成年人,我们所作出的选择,我们所梦想得到的,在多大程度上又是我们真正期待的?这些愿望在多大程度上,是出自我们每一个人真实的内心?

  不同的事物、选择,本身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别,但是一旦进入社会,无形之中就会被贴上标签。我相信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质疑过自己当下的生活,都会想着跳出社会世俗的框架,但更多的人也不过是想一想而已,鲜有人具备改变的勇气,鲜有人敢于面对未知的、全新的世界。我们只是偶然羡慕月亮清冷的光辉,只不过是偶尔抬起头看看月亮,只看那么一眼,就继续埋头寻找自己的六便士。我们做不到上文中提及的那位辞去公职的法官,更做不到像《月亮与六便士》书中所写的查理斯那样,已近不惑,生活顺遂之时竟决然而去,仅仅留下一张写着“晚餐已经准备好……”的纸条。

  2.

  查理斯的离开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对这当下的生活感到疲惫,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查理斯去追寻内心的真正向往。即便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向往的、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但总归不是他所拥有的。书中这样描写查理斯内心所想:“我总感觉,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不大对劲儿。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它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渴望一种桀骜不驯的旅程。这样的安逸总让我惊惧。我的心渴望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我能有所改变——改变和不可预知的冒险,我将踏上嶙峋怪石,哪怕激流险滩。”

  “像大多数人那样度过一生”,去追逐一些社会公认的价值,这样做或许意味着我们陷入他者的无形欲望之中,忙忙碌碌。但是倘若只是因为厌烦与疲惫,就决然放弃周遭的一切,放弃眼下的“苟且”去追逐所谓的“诗和远方”,难道不也是另一种方式的盲目?这不同于前者被社会束缚,这倒更像是被自己内心虚构出来的幻想所束缚。

  查理斯放弃自己原本的生活去追寻梦想,可是在外漂泊的岁月中,他又真的能寻找到当初自己期待的生活吗?如果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扎根在世俗的一株植物,一成不变的生活让我们渴望一种自由,但是一旦斩断与社会、与世俗联系的根茎,那我们不就成为了那沙漠中的风滚草,大海中漂泊的幽灵船,连唯一可以依靠停泊的港湾也失去了!

  我记得有一个与毛姆《月亮与六便士》截然相反的故事。在达希尔·哈米特的侦探小说《马耳他之鹰》中,侦探山姆讲到,他曾经受雇去寻找一个失踪的人。这个人悄无声息地从原本幸福的家庭中离开,仅仅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自己已经对当下的生活感到疲惫。可是当山姆大费周章找到这个不辞而别的人时,却发现这个人改名换姓,在另一个城市中仍然过着与之前几乎一模一样的生活:毫无新意的庸常工作,庸常的生活爱好。

  这个故事中出走的主人公,与毛姆笔下出走的银行家查理斯相比,看起来似乎不同:查理斯真的敢于去追求不一样的生活,而且的确过上了与出走之前大不一样的生活,即便这生活异常的艰苦。但是这种出走后所作选择的差别,并不是最关键的。两个人看似不同的人生道路,实际上在作出“逃离当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重合。对当下的逃离是出于一种厌烦,召唤他们走出当下生活循环的,是对未知生活的欲望。在欲望塞壬般歌声的蛊惑下,他们迈出了原本生活的“地牢”,迈进的却是欲望的无底黑洞。如同西西弗斯不断推石上山,巨石又不断下落山底一样,欲望永远不会给我们提供一个明确的目标,永远不会告诉我们终点究竟在哪儿,我们只能不断地追逐不断地寻找,但是永远也不可能找得到。

  就像布莱希特《三便士歌剧》中所言,我们对“机会”的追寻,不是跑得太慢追不到,就是跑得太快超过了它。不正是这样吗?查理斯只是不断地感到厌倦、感到不满足,可是他甚至自己也不是真正地清楚他要追寻什么。欲望的对象不过是我们的欲望本身,而我们的所有厌倦与匮乏都只是欲望繁殖自身的工具。叔本华说人生就是在厌倦与不满足中度过,我们因欲望未达而不满,因欲望在手而厌倦。他弄错了一点,欲望永远无法到达,欲望就是无尽的匮乏。

  如果你想明白了这一点,即便你不是“挂冠而去”的“潇洒”之人,那么你在你的职业生涯中依然可以出尘脱俗,不为利益所动。别让这种品质,成为稀缺的资源。

  3.

  特里·伊格尔顿曾写过一本书,叫《人生的意义》。书名是如此诱人,让我觉得仿佛看过之后就能够参透人生。可是翻遍全书,伊格尔顿也没有能给我们提供任何的答案,他只是在不断地提出人生的意义可能是这个,但又不是这个。周作人晚年的散文集《自己的园地》中,大都是描写一些生活琐事,回忆儿时的童趣,记录自己品味过的简单美味。这种文章被他自己说成是一种“中年心态”,但是我们读来却没有索然无味之感,反倒是妙趣横生。

  同样的,法国作家菲利普·德莱姆有一本小书名为《第一口啤酒》,书中作者尽心描绘一些司空见惯的场景,描写啤酒泛起的泡沫、刚出炉的可颂……平淡无奇的生活细节被烹饪出不曾品尝过的美味。我想起余华在《活着》中的一句话:“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本身。”人生的意义呢?我们总是在苦苦追寻的意义在哪?或许意义哪也不在;或许意义哪里都有;或许意义就在我们眼前、手中,但我们从未留意。我们向往着空中的明月,但向空中飞翔无论多高,恐怕也难以如嫦娥一样抱得明月。

  无论古今中外,文人们总有很多向往封妻荫子的生活,这在毛姆看来,“它使人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河,最后泻入烟波浩渺的大海中,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一点什么”。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是善良、真挚、勇敢无畏,哪怕为此“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满布的海滩”。

  毛姆对平凡人生的肯定,反映在他独特认知中:“制造神话是人类的天性。对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如果他们生活中有什么令人感到诧异或者迷惑不解的事件,人们就会如饥似渴地抓住不放,编造出种种神话,而且深信不疑,近乎狂热。这可以说是浪漫主义对平凡暗淡的生活的一种抗议。传奇中的一些小故事成为英雄通向不朽境界的最可靠的护照。”如果他活到今天,一定会对网上的种种“人设”表达他的轻蔑和不屑。

  唐朝的于良史写过一句诗:“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月亮无法从天上获得,反而在路边的水洼中处处可见;人生的诗意或许不在远方,而就在我们脚下。人生的意义,或许便是我们那平平无奇的生活本身,从我们生活的一点一滴、一言一行开始……

  编辑: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