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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鬼同途的奇异世界
2021-09-27 16:55:00  来源:检察日报  作者:黄亳染

  《乌盆记》,又名《奇冤报》,说的是苏州人刘世昌骑驴回家,因为行李沉重,便在沿途的赵大家中借宿。未料赵氏夫妇见财起意,将刘世昌杀死,又将他的血肉混在乌泥中烧成了一个乌盆。刘世昌魂魄不肯散去,便附在了乌盆之中。

  某日,一个绰号“别古”的老头去赵家讨债,并得到那个黢黑的乌盆作为利息。不想回到家中,“乌盆”开口向别古诉说其被害的遭遇,央求别古带他向包拯申冤。包拯把赵氏夫妇传唤到堂,分开审讯,让刁氏相信其夫赵大已经认罪,并说全是刁氏的主意。刁氏怒其丈夫无情义,便向包拯承认了所有罪状。包拯再将赵大唤来与刁氏当堂对质,不料,赵大死活不认,包拯大怒,命衙役上夹棍,不想赵大经不住大刑,死在大堂之上。

  赵大死后,包拯把赃款及赵家家当卖折现后的所有财产一同交予刘氏婆媳。包拯因为妄动大刑,致赵大毙命,此案之后旋即被革职。包拯带着家仆包兴返回京师,不想路上遇到山贼,便有了《三侠五义》第六回的《罢官职逢义士高僧,应龙图审冤魂怨鬼》——又是一个“冤鬼”的故事。

  进入20、21世纪,应该没有人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了吧?但是为什么无论中外,很多经典艺术作品中的鬼故事却依然那么吸引人呢?而且,弗洛伊德还半开玩笑说:“鬼的发明,是人类的第一项成就。”

  1.

  西方艺术经典中的“鬼故事”,最出名的应该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所有戏剧中篇幅最长的一部,也是莎士比亚最负盛名的剧作,其复杂的人物性格以及完美的悲剧艺术手法,代表着整个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文学的最高成就。

  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在德国威登堡大学就读时,突然接到父亲的死讯。他匆匆赶回国内,没想到的是,继承王位的是他的叔叔克劳狄斯,不久之后,克劳狄斯迎娶了哈姆雷特的母亲。哈姆雷特在城堡上见到了父亲老哈姆雷特的鬼魂,鬼魂说自己是被克劳狄斯毒死并要求哈姆雷特为自己复仇。

  随后,哈姆雷特装疯掩护自己,但由于错误地杀死了心爱的奥菲莉亚的父亲波罗涅斯,他不得不远走英国,而克劳狄斯试图借英王手除掉哈姆雷特,但哈姆雷特却逃回了丹麦。他得知奥菲莉亚自杀,不得不接受了与奥菲莉亚的哥哥雷欧提斯的决斗。决斗中,哈姆雷特的母亲因误喝克劳狄斯为哈姆雷特准备的毒酒而死去,哈姆雷特和雷欧提斯也双双中了毒剑,而哈姆雷特在临死前杀死了克劳狄斯……

  莎士比亚戏剧并不避讳鬼魂。需要指出的是,哈姆雷特在莎士比亚戏剧的五个鬼魂之中——其他四个是恺撒、麦克白、理查三世、辛白林——是最成熟的。评论家尤金·马洪就此评论:“(这一)羽翼丰满的成熟角色确实推动了剧情,而非仅仅只是一个超自然稍纵即逝的存在。”

  其实“鬼”的存在是因为“人”的存在而设置的,没有“人”,哪有“鬼”?莎士比亚戏剧中的鬼魂形象照亮的是人的灵魂,使其各自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哈姆雷特》中老国王的鬼魂在三个场景中出现。第一次是戏剧的第一幕的第一场,在城堡前的露台上由守卫城堡的士兵发现,然后告诉哈姆雷特的好朋友霍拉旭,并且三人同时见证了鬼魂形象的出现与消失。第二次是第一幕的第四、五场的露台上,鬼魂单独和哈姆雷特对话,向他叙述了自己在地狱中的痛苦,以及要求哈姆雷特为自己报仇的愿望。最后一次是第三幕的第四场,王后的寝宫内,哈姆雷特在矛盾和痛苦中再一次看到父亲的灵魂。他在极度挣扎中反问父亲灵魂的来意,鬼魂告诫儿子复仇的同时更是表达了对妻子的关心和爱。对哈姆雷特说:“可是瞧!你的母亲那副惊愕的表情。啊!快去安慰安慰她正在交战的灵魂吧!”

  但是,乔特鲁德看不到丈夫的灵魂,以为儿子发了疯:“为什么你把眼睛睁视着虚无,向空中喃喃说话?”为什么哈姆雷特、霍拉旭、守卫士兵都可以看到鬼魂的形象,而他的妻子乔特鲁德却看不到呢?这个鬼魂就是一面镜子,他可以照见人们内心深处的自己,照见人们最真实的灵魂。王后之所以看不到鬼魂是因为她不敢审视自己的灵魂,正如哈姆雷特所言:“你的行为可以使贞洁蒙污,使美德得到了伪善的名称;从纯洁的恋情的额上取下娇艳的蔷薇,替它盖上一个烙印;使婚姻的盟约变成博徒的誓言一样虚伪。”顺便说一句,这是多美诗意的表达!

  尤金·马洪在《炼狱的发明》中认为,“当新教教义废除了天主教的炼狱观之后,在伊丽莎白舞台上最终成为了那些被放逐的鬼魂或灵魂,最终走到了维也纳沙发之上。灵魂在新教的永恒与来世的定义中没有地位。但是,人们对自己无意识地希望所爱之人死亡的内疚,不能彻底地被君王或宗教立法所驱散。”鬼魂的出场,是人们主观愿望的投射。

  2.

  在中国繁多的传统戏曲艺术中,均有鬼戏,比如西游戏和聊斋戏,比如《探阴山》《捉王魁》《捉三郎》《红梅阁》《大劈棺》《纺棉花》等等。这些戏里的鬼,都是人格化、艺术化了的,观众心里其实都明白,但却乐此不疲。

  著名作家廖沫沙曾经说:“我们中国的文学遗产,其实不只是中国的文学遗产,小说、戏曲、笔记故事,有些是不讲鬼神的,但也有很多是离不开讲鬼神的。台上装神出鬼的戏,就为数不少。如果有人把传统的戏曲节目做个统计,有鬼神上台或虽无鬼神上台,而唱词道白与鬼神有关的节目,即使占不到半数,也总得占个几分之几。这类戏,如果把中间有关鬼神的部分删掉,那根本就不成其为戏了。人们说‘无巧不成书’,这类戏正好是‘无鬼不成戏’。”

  经典文艺作品中的“鬼故事”大多与冤屈有关,这方面的作品数不胜数。根据明代周朝俊的传奇《红梅阁》改编的中国传统戏剧《李慧娘》,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红梅阁》作者周朝俊,明代戏曲作家,生平不详,活动年代约在隆庆、万历年间。其著有传奇十余种,却仅存《红梅记》一种。周朝俊虽然写的是“鬼故事”,但他本人却不信鬼神,“凡草木之神,灵怪之妖,惊世骇俗者,必曲臂嗤之,甚凌漫毁辱”。

  《李慧娘》讲述李慧娘父女逃难到杭州,以卖艺为生。大学士裴舜卿怜惜这对父女,并与李慧娘一见倾心,遂将玉佩相送。权相贾似道见慧娘绝色佳丽,顿生邪念,便踢死李父,抢走慧娘。二月后,贾携慧娘游西湖,慧娘见裴舜卿在街上怒斥贾似道挟奸私、致祸乱的种种劣迹,不由得脱口赞了声:“美哉,少年!”贾似道恼羞成怒,挥剑杀死慧娘并将裴舜卿囚禁。慧娘阴魂不散,判官念她死得冤枉,赠其阴阳宝扇去阳间搭救裴舜卿。慧娘夜访红梅阁,救出裴舜卿,最终冤情得以昭彰。

  廖沫沙评价《李慧娘》时写道:“依照唯物论的说法,世界上是没有超物质的鬼神存在的。相信有鬼神是一种迷信,是人们的错觉、幻想。鬼神迷信在人脑中发生的起源,最初是由于人对自然力量的蒙昧无知;随后又由于阶级的划分,人对社会斗争的压力,感觉和自然力量同样的不可理解,这就使代表自然力量的鬼神同时代表一种社会力量,正如恩格斯所说‘神的自然属性同社会属性综合成为一体’,成了‘一个万能之神的上帝’。”

  他又说:“在文学遗产中的鬼神,如果仔细加以分析就可以发现,它们代表自然力量的成分已经很少,即便它们的名称还保留着风、雷、云、雨,实际上却是在参与人间的社会斗争。本来是人,死后成鬼的阴魂,当然更是社会斗争的一分子。戏台上的鬼魂李慧娘,我们不能单独把她看作鬼,同时还应该看到她是一个至死仍不屈服的妇女形象……是不是迷信思想,不在于戏台上出不出现鬼神,而在于鬼神表现的是压迫者还是被压迫者,是屈服于压迫者,还是与其作斗争,敢于战胜压迫者。前者才是教人屈服于压迫势力的迷信思想,后者不但不是宣传迷信,恰恰相反,正是对反抗压迫的鼓舞。”

  王陆先生在《再看京剧〈李慧娘〉》中列举优秀的“鬼戏”时说:“《窦娥冤》是一个,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是一个,但最好的还是《李慧娘》,它比《窦娥冤》更有现实力量,比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更有政治精神。”《白蛇传》和《李慧娘》都是鬼怪故事,都深情好看,但《白蛇传》是浅暖,借断桥写爱情;《李慧娘》是深寒,借生死写法治。

  3.

  “鬼故事”其实千差万别。曾经有一本旧书,书名《不怕鬼的故事》,从我国历代典籍中选出100则不怕鬼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对于旧时代普遍认为可怕的鬼表示不敬,并且敢于骂鬼、驱鬼、打鬼、捉鬼。《搜神记》就有一则《宋定伯捉鬼》,我们在初中语文课本中就读过。

  《中庸》引孔子的话说:“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可见,老夫子对鬼神说嗤之以鼻。文史学家刘衍文在《有鬼论与无鬼论》中写道:“有生必有死,生则为人,死则为鬼。《礼记·祭义》说:‘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死者长已矣’,应该自此无知无觉,但先民却以为人死后精神犹在。”他说这大概就是一种“不死之精神”。所有经典文艺作品中的“鬼故事”,应该都要据此而解。

  刘衍文引用了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一中的故事:河间唐生,好戏侮,土人至今能道之,所谓“唐啸子”者是也。有塾师好讲无鬼,尝曰:“阮瞻遇鬼,安有是事?僧徒妄造蜚语耳。”唐夜洒土其窗,而呜呜击其户。塾师骇问为谁。则曰:“我二气之良能也。”塾师大怖,蒙首股栗,使二弟子守达旦。次日委顿不起。朋友来问,但呻吟曰:“有鬼!”既而知唐所为,莫不拊掌。

  刘衍文总结说:可见在“有鬼论”的重重包围下,“无鬼论”者很难坚持自己的立场,一个假鬼就足以能摧毁他的理论自信。

  西方世界也经历过“有鬼论”的长期“重重包围下”,比如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万圣节就跟“鬼”有关。传说之一是,公元前五百年的人们相信,故人的亡魂会在这一天回到故居地在活人身上找寻生灵,借此再生。活着的人惧怕死魂来夺生,于是人们就在这一天,熄掉炉火、烛光,让死魂无法找寻活人,又把自己打扮成妖魔鬼怪把魂灵吓走。凯尔特人野蛮,传说那时他们还有把活人杀死用以祭奠死人的习俗。

  到了公元1世纪,占领了凯尔特部落领地的罗马人也接受了万圣节习俗,但罗马人文明多了,他们废止了烧活人祭死人的野蛮做法。时间流逝,万圣节逐渐起了变化,喜庆的意味成了主流,鬼魂找替身返世的说法也渐渐被人们摒弃和忘却。不过,著名的《美国恐怖故事》系列中,我们还能一睹万圣节“鬼故事”的“风采”。

  直到今天,一些电影艺术家依然喜欢用“鬼故事”来做题材,比如最著名的喜剧电影《捉鬼敢死队》,该片荣获1985年第57届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最佳原创歌曲提名,被誉为影史上最受欢迎、最好笑的喜剧之一。影片讲述三名大学教授专门研究鬼怪灵异之事,他们离开校园实验室,组成“捉鬼大队”,用最新的科学仪器,对付在纽约市出没的无数大鬼小鬼。政府部门将他们视为江湖骗子,直到有一天,一群邪恶的魔鬼包围了整座纽约市,人们才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果戈理的著名小说《死魂灵》是“俄国文学史上无与伦比的作品”,看着像“鬼故事”,讲的不是鬼而是人,是人买卖“死魂灵”的故事。果戈理痛斥人的贪婪、吝啬、残忍、无知、无耻、懒惰,也是在挖掘自己民族丑陋的一面。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在法治不彰的时代,人们寄望于从“鬼故事”中寻找正义、洗刷冤屈;而在法治彰显的时代,“鬼故事”自然沦为“拿人开涮”的题材,从插科打诨中逗人一笑。

  编辑: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