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在大学读书时,我很喜欢1987年解放军出版社出版的《沉马》诗集,作者胡世宗也因《沉马》这首诗轰动诗坛。当时,刘白羽先生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评论说:“《沉马》以一种深沉的、悲壮的豪情,拨动了我的心弦,使我感到一种极庄严、极崇高的美。”后来,不少学生选用这首诗作为比赛或话剧演员考试的朗诵作品,其中最有名的是瞿弦和先生在央视朗诵的MV作品。
没想到,时隔二十年,隐约听到隔壁阳台上一位中学生的朗诵声,仔细一听,就是那首《沉马》:“一匹马/一匹将沉的马/将没顶于泥沼的马/在挣扎/在徒劳地挣扎/加速死亡的挣扎啊……”犹如划过天际的闪电,这首诗再一次击中了我,那么多年遗忘的诗句唤起了尘封的记忆,我也跟着吟诵起来。
《沉马》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触目惊心的“血淋淋”的长征画面,它以一种深沉的、悲壮的豪情,拨动了我的心弦,使我感到一种极庄严、崇高的美,它就像一面英雄的战旗飘扬其上,焕发了我们今天以致未来、那永不衰竭的精神源泉。
2006年7月,诗人胡世宗在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时说:“《沉马》的写作背景是极为真实的,是有名有姓的老红军讲述出来的,只不过它震撼我之后,我把它用诗的形式表述出来。”资料显示,这位“有名有姓”的老红军竟然就是我家乡的江文生。可是我在家乡长时间工作,包括土生土长的许多家乡人也从来未听说过他就是《沉马》背后的讲述人。如果不是作者谈创作时提起,他说的江文生是谁在何地还真是个谜。不过谜底揭开后,老红军早已离开了人世。后来,当地政府深入挖掘《沉马》等具有县域渊源的文化资源,讲好新晃故事,将其转化为坚定文化自信的宝贵资源。
胡世宗是著名的军旅作家,1986年诗人在重走长征路的历程中,于3月26日到达贺龙、萧克等同志曾经路过的湖南最西部的新晃县,当时县人武部的同志接待了他。
新晃是块红色热土,大革命时期,民主革命的浪潮席卷了这里,近千名热血青年参加了北伐征战。其后,许多青年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参加了创建保卫红军和革命根据地的斗争,有的牺牲在疆场,有的流落异乡,能见证新中国诞生的只有开国将军曹玉清和张瑞林、杨秉荣、江文生三位老红军。只有江文生因伤病离休回家乡疗养,作家采访时江文生已81岁高龄。
关于老红军江文生的革命经历,之前县文史馆仅有一份根据口述整理的材料,载于1985年《新晃文史资料》第二期。这本老得发黄的小册子如果还有人收藏,应该是凤毛麟角了。我在文史馆里几经周折翻到了一本,仔细翻看了题为《老红军江文生的传奇经历》的资料。文章采用口述叙事方式,“流水账”式记录了他五十六个春秋的人生经历,其中讲到千山万水长征路这段往事时,并没有提到诗人笔下的长征展现出震撼心灵的历史细节。我心生疑窦,是何原因?两种可能:一是老红军江文生也许口述时说了,但没有被记录下来;二是也许没有说,可能是因为沉马之事的悲壮而心痛不能言。第二年,胡世宗千里迢迢采访江文生时,意外地挖掘出这个故事。后来胡世宗回忆,他听完故事之后彻夜难眠,脑海里蹦出一个词:“沉马,沉马!”
作家到底是作家,他的眼光和视角不同,正如司法办案人员,同样是询问当事人,层次水平不同的人得到的结果截然不同。我不得不佩服胡老师,用他那敏感、深邃的诗性笔触,记录长征故事,打捞沉淀于岁月深处的精神宝藏,在审美创造中,传承红军精神。
江文生参加革命队伍,其人生经历与当时千千万万的革命军人一样,没有显赫的英雄事迹,就像如今和平年代的许多人一样,在平凡的岗位上干出不平凡的业绩。江文生,1905年5月出生于贫寒农民家庭,2岁多时父亲病故,6岁时母亲被族人哄骗胁迫卖为人妻,终日悲痛,忧愤成疾,活活气死。江文生苦难的童年、少年饱受人间辛酸疾苦。1931年6月,他被湘西军阀抓去当壮丁。1932年10月,参加红军,翌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他苦大仇深,对党忠诚,英勇顽强,在苏区反“围剿”作战中迅速成长为战斗骨干。参加了湘鄂西、黔东、湘鄂川黔红军根据地的创建作战和红二、六军团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屡立战功。1950年10月,江文生因战伤被组织安排转业到河北保定地方工作。1960年10月离休,转回新晃休养。1992年2月病逝……
我没有见过离开我们三十多年的老红军江文生,向村子里熟悉他的人打听才知道,老红军个头不高,国字脸,头戴一顶老式褪色的解放帽,蓝上衣罩着黑棉袄,一双眼睛总是沉静地望着远方。
采访那天,作家胡世宗是这样记录的:“我要饭出身,十多岁开始要饭。参加红军就当了班长,第二年就入了党。长征时搞动员,政委说,我们要离开这个地区,到新的地方。”他的目光始终望着远方说:“十二团最能打仗,大小战斗,死了人,要求不见血,挖好坑埋了。我们连是前卫,69人上前线,伤亡20多人。我们把烈士埋在堑壕脚下。到云南与龙云打了一天一夜,两边没分胜负,都撤退了。进了云南就更苦了,一天一晚走二百四十里路,贺龙骑马都打瞌睡。我们坐木排过金沙江。在松潘搞不到吃的,七八天没吃饭,渺无人烟,像牛掉到烂田里,人掉进水草地出不来。陷下去的,饿死的,不少。在毛都,与四方面军会合,贺龙、张国焘等都讲了话。贺龙讲了几句讲不下去了,掉泪了,我们牺牲的同志太多了。”
江文生老人的眼眶涌满了泪水,他说:“有一匹马,掉在泥沼里,眼瞅着一点点往下陷。有几个饿急眼的战士要上去割马的肉。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人都饿昏了,革命还没完,吃了马肉就有力量走出去。可有更多的战士上来阻拦,不让割……”
当天夜里,胡世宗激动得睡不着,他在小本子上起草,把那幅景象凝固在激情奔涌的笔下:
“几个饿得眼蓝的士兵/用刀子在马身上割、挖/一块块鲜血淋漓的马肉/一块块诱人的活马肉啊/篝火在远处燃烧/像救命的神火/闪现于天涯
另一些也是饥饿的士兵/冲上去制止、拦阻/有的竟动手打了对方的嘴巴/嘴里还不停地骂/‘娘的皮!/没种的!/饿疯啦?’/一边骂一边抚摸/那直立的、颤抖的马鬃/痛心的泪水哗哗流下:/它跟我们走了那么远/这马这马……”
那匹坚韧、善良并一直陪伴着红军战士的马,陷入沼泽即将牺牲的它,最后把自己奉献给活着前行的战士仍然是一件很荣光的事,那是马的英魂。割马肉和不让割的士兵,在诗人看来同样都是在极其残酷条件下的长征英雄,这就成立了两个答案。诗人的答案仿佛解除了类似江文生红军的顾虑。我想在当时的条件下,一边是生理上的需求,一边是灵魂上的升华,士兵那顽强的意志、伟大的情怀和崇高的精神,更具有震撼灵魂、感天动地的力量。在难以想象的艰苦历程和残酷磨难中,我们红军的精神、民族的精神以及真正的人的精神,得到了感人肺腑的净化、升华和生动的艺术表现,这就是长征精神。
前不久,一对文人夫妻开了一家民宿诗词馆,坐落在江文生出生地的村庄。一条小溪穿越他们的屋前,小桥流水人家般的景致。往右眺望是一条刚开发的森林公园的入口,连接着村庄和纵横交错的村道。前来参观的客人,可以就餐、钓鱼,可以听音乐、听诗朗诵,当然自己也可以随着配乐朗诵。其中,有个叫“沉马”诗屋的包间,里面贴着本地油画师的几幅画,有一幅是根据《沉马》诗中的马画的:即将下沉的马画一下子把人的思绪带回到那个艰苦卓绝的战争岁月。凡是进到这里的人,仿佛置身于当年的长征途中,音响里发出来的深沉、富有情感的磁性男声,让每一个造访者得到一次情感上的交流和精神上的升华。
有一次初三毕业季,一位老师带着十几位学生来到“沉马”诗屋。待学生坐定后,老师拿起话筒声情并茂地朗诵《沉马》诗句……之后,一位学生接过老师的话筒开始朗诵,一个接着一个,每个人朗诵一两句,十几个学生的声音汇成一条河,形成一条路,那便是长征路,未来的路。
(作者单位:湖南省新晃县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