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懂事起就知道,山是我最熟悉、最崇拜、最形影不离的伙伴。
我的家在山里,我是名副其实的山娃子。从小我就在山路上摇来晃去地跋涉,不知摔了多少次跤,跌破多少次皮肉,但我依然对山无半点怨憎,它有着无穷尽的力量,是神的造化和精灵。
我和山是有缘的,这种缘就像依附在我身上的血液,筋骨。久而久之,这种缘便在我的身上扎下了根,萌生出众多的纵横交错的藤。我对山的崇拜几乎是达到了入魔的地步。举目远眺,众多或卧,或立,或仰,或侧的山重峦叠嶂,错落有致,一望无际,那种气势磅礴的威慑力,足以让人感到它的存在给这个世界增添了一种对人类、对宇宙的抗衡,而这种抗衡是永恒的,像一位巨人耸立于天地之间,支撑着人类生存的空间。
泰山、华山、祁连山、六盘山、崆峒山……一座座伟丈夫般的雄劲博大矗立在面前,足以让我们惊心动魄,激动不已。因为这时的山已不单纯是一座山了,而是有了一种象征、一种力量,它的存在不仅仅是站立着,而是似一位历史老人,在诉说着远古宇宙的变化和将来神秘的变迁。
我永远记得那一年。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六盘山涂抹上了生命的绿色,在冷风中瑟抖着,摇摆着,几朵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是那样艳丽,无畏地盛开着,给这高寒的旷野增添了几分暖色。我步入山巅,透过一层云雾,看到了“六盘山红军长征纪念亭”。
这是一个非凡的,足以让人灵魂纯净、思想升华、力量倍增的地方。毛泽东在这里挥笔写下了磅礴的诗句:“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此时此刻,只要到过六盘山的人无不为这壮观、悲烈、雄浑、磅礴的山而激动不已。而真正让人思痛的是长眠在六盘山上的无名墓。这些墓有许多处,零零星星的,散落在山的各个角落。它们无碑无文,道不出长眠在这里先烈的姓名、功绩。这是一种壮烈,是一种不朽的功勋。
我试图找到一块墓碑,沿着山道寻觅而去。一处僻静的阴湾,有人在扫墓,他们是当地的百姓。这是一块巨大的墓地,埋葬着一路北上的红军战士。我看到一张一张纸在燃烧,在风的吹拂下呼呼作响。我加入到他们中间,蹲下来,默默地烧着纸。一股冷风吹来,纸火愈旺了,而燃烧的纸片随着冷风飘飘然然地飞上了天空。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感到疼痛。
在六盘山红军长征纪念堂,讲解员讲到一个12岁的小战士因枪伤得不到救治而牺牲时,我又一次悲痛起来。那么小的精灵,已经懂得了用自己的生命追求自由与解放,那是怎样的一种神圣啊……一个老者看了我一眼,双手用力按了按坟上的土,长叹一声:年轻人,你要知道啊,埋在这里的都是无名的战士,这样的坟还有很多……老者的声音沙哑了。我问:你也是红军吗?良久的沉默后,老者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本红色的小本子递给我,是政府发给他的红军优待证。我痴呆地凝视着这位饱经风霜,九死一生的老人。我问:大爷,你就住在山上吗?日子过得还好吗?老者说:好,都好着呢。我残疾了,干不得什么,就守墓,陪着他们说说话,絮叨絮叨,时间长了就有了瘾……我沉浸在他的话语中,直到他默默离去。我一动不动地目送着这位老人,直到他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今年夏天,我和妻子、儿子随同父母回到陕北老家。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山给祖父母及长辈们的坟烧纸。我忽然又想起了六盘山上的红军墓,想起那一年,那座山,那个老人,想起那个春花绽放的季节。
中国有许多山,每座山上都有坟茔,山总是大度地收留与呵护着逝者,给一个安身的处所。山坟已成为山的一部分,与山融为一体,有了山的高度与雄伟。我们翻越了山,但又失去了许多亲人,但是如果不翻越山,我们可能丢失更多的亲人。总有一种精神如山,屹立不倒。
以后,我又多次去过六盘山。每次去总要看看红军墓,为这些墓烧些纸。六盘山很高很大,红军墓很小很矮,但红军墓葬在六盘山上,不正彰显了红军墓的高大吗?六盘山不就是红军墓吗?不就是他们不朽的碑文吗?……
(作者单位:甘肃省平凉市崆峒区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