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年间,有一名士王昶痴迷诗词考证之学,倾毕生之力撰成一部震惊文坛的《明词综》,令数千首隐没于历史间的明词首次进入大众视野。而《明词综》最动人之处,恰恰在于王昶独辟两卷,专录明朝女性词人佳作。透过她们的词作,我们遥遥望见,原来几个世纪之前的江南女子,早已在文化润泽下诗意地生活了。
明万历年间,江南华亭县(今上海市金山区)的一名少女静静提起了笔,开启了她寂寞而精彩的诗词生涯。身后她的文集陆续刊刻出版,王凤娴之名也传遍了大江南北。出身官宦世家的王凤娴自小便被族人赞为“有咏絮之才”。在儒雅敦厚的家风熏染下,十三四岁的王凤娴便悄悄迈上了诗词创作之途。她的一生先后经历丧夫、丧女的命运重击,多少次生离死别的苦难,令诗词文章成了她人生最后一点聊以自慰的救赎。
明清才女大都深居高阁,每日以绣画为业,不似男性文人般得以自由随性地诗酒唱和,因而她们的文学天赋与惊世才华也往往难以为世所知,王凤娴也不例外。她为数不多可供酬唱往来的对象只有自己的一双儿女,不幸女儿早夭,生命中最后的知己也弃她而去了。这给她的精神世界带来了极大的刺激,成为她诗词创作的关键转折点。此后,她的悼亡词作愈发真挚动人,声声血泪:“人在镜中怜影瘦,燕翻波面舞春长。小桥古渡半斜阳。”每日只靠对镜独坐打发余生,独立小桥,半轮斜阳照影长。在常人司空见惯的生活图景中,包含着一个母亲对女儿绵绵不尽的怜惜与思念。
三四十载光阴在赋诗填词的岁月中倏忽而过,王凤娴对自己的文学作品的态度无疑是复杂的,聪慧如她,依然难以走出女词人的自卑阴影。她一边作词,一边随手弃之焚之,不愿将其示人,更不愿留待后人评说。这种女性的胆怯与顾虑最终在她兄长王献吉的一番劝导下彻底烟消云散:“《诗》三百篇,大都出于妇人女子。”女性同样立在孕育诗歌的原点之上,是诗歌最初的作者。王献吉毅然将妹妹的诗文编为《贯珠集》刊行于世,成就了文学史上又一个奇迹。他明白,这是为整个大时代保留下了妇女珍贵的声音。她们的声音应当被外界听见,和所有才子的文集一道,在文坛上留下自己思想的痕迹。
王凤娴的《贯珠集》在江南地区惊起不小波澜,激励着明中后期无数闺阁女性开展文学创作。她们的诗词紧紧追随王凤娴的脚步,有如颗颗璀璨明珠,串联于《贯珠集》后,熠熠生辉。
明中后期,江南吴门画派标志着明代山水画的最高峰。百年之后,吴门四家相继谢世,吴门画派的风流胜迹渐渐衰微。正当此际,两位女性画家陆卿子、徐媛横空出世,以二人之力承续吴门四家之遗风,时人称曰“吴门二大家”。一时芳名之盛,四海皆知。陆卿子出身名门,乃书画名家陆师道之女,自幼从父习画念诗,虽身处闺门,但她的诗词成就毫不逊于男子。徐媛生来便有诗癖,一生以诗词为本业,后嫁给名士范允临为妻,夫妻携手隐居天平山中,诗酒相娱。
明清江南地区经济文化日益繁荣,女性在俗世家务之外,也拥有了更多自主的闲暇时光。“诗固非大丈夫职业,实我辈分内物也。”陆卿子这一番话,鼓舞了越来越多的知识女性提笔记录真情实感,将寻常戏作的文章细心整理辑录,合集刊刻出版。明代词坛真正出现了百“花”齐放的盛况。陆卿子与寻常闺阁词人不同,她胸怀博大,有忧国忧民之志,在词作中寄托了对命运深切的思考与反省。“香消斜倚画屏时,此恨谁知?”陆卿子这份无人可知的怅怨,又有几人能解?
徐媛心性沉静,隐居山林,不慕荣华。她一生从未停下诗词创作的脚步,一卷《络纬吟》流传至今。“络纬”乃纺织娘的别名,徐媛以此命名自己的文集,亦不乏自谦之意,但我们不难透过其间的文字想象出她苦吟诗词的身影:“双峰斗碧,寒玉横秋壁。”观徐媛之词,可想见她潇洒落拓的为人。她将自己的一生放逐于山水之间,得山川灵气的浇灌,胸襟自然开阔豪迈:“两道弯环天际,凝无限,青螺色。”清词丽句中夹杂着小儿女的天真无邪,自是一种遗世独立的风骨。
陆卿子致力文辞斟酌,徐媛着意寄情山水,徐陆之间多少诗词赠答,多少深厚情意,都从《明词综》里的半枝疏影、纱窗月下静静流出。
明末文坛陷入战乱的泥淖,昔日文人学者间风雅唱和的盛况早已不复,而女性文人的创作热情反被再度引燃——国家兴亡,事事关心!顾文婉便是明末一位以笔为刃的女中豪杰。她出身无锡书香名门顾氏,自幼受翰墨之风的吹拂,又在明末乱世间练就了一副侠女风骨。无奈顾文婉空负一身才情却生逢烽烟岁月,身为一介女流,她无法同男子一道奔赴保家卫国的战场,唯有不时登上高楼向边疆遥望。她遥望的姿态中饱含着无限哀思:“晓日凝妆上翠楼,恼人春色遍枝头。”迎着晓风登楼望远,春色不知何时潜上枝头,奸臣当道的忧思、生灵涂炭的怅恨,令这位性情刚烈的女词人心潮澎湃,见花落泪,望月伤心。“燕子未归寒恻恻,梅花初落恨悠悠。重门深锁一天愁。”落寞失意的感伤情绪构成了她的词集《栖香阁词》的底色。
顾文婉嫁作人妇不久,明朝灭亡。此后,她的词中更多流露出了悲愤苍凉的色调:“江上空怜商女曲,闺中漫洒神州泪”“典尽难留嫁日衣,醉来却喜书空字”,商女之曲正乃亡国之曲,闺中之人因牵挂旧朝山河而落泪。昔日昌盛富庶的家族也在战乱中渐渐现出衰败的景象来。当年顾文婉出嫁时的盛景不复,弟弟顾贞观为支撑家业而入仕清廷,令顾文婉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与痛苦之中。她自号“避秦人”,取《桃花源记》中“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的典故,以示退隐山林,不问世事的高洁志向。此时她心中的义愤之情达到了顶峰:“休休!韶华去也,便琼花难耐,风散云流。”数百年后的今天,顾文婉的亡国之痛已悉数化作风流云散的往事,但她的贞操与气节却如磐石般撑起了明末词坛的一片天空。
一部《明词综》,无尽才女心。从明初的欣欣向荣,明中期的沉稳安恬,直到明末的飘摇时世,一代代才女的声音从未断绝。她们拥有与传统文人一样的思想高度与情感深度,盛世之下,她们安于田园生活的闲适从容;乱世之中,她们虽身为荆钗而未敢忘忧国。
江南多凤凰,鸣矣春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