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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镜
舞水河上乌篷船
2024-06-02 17:11:00  来源:检察日报  作者:谭文波

  乌篷船是我小时候的记忆。家住河边,每当圆圆的红红的旭日升起时,霞光万道,水波粼粼,悠悠的乌篷船、舟楫上的鸬鹚、披着蓑衣的船老板组合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夕阳西下,满河荡漾着绚丽的晚霞,百鸟投归河岸那片树林的时候,密密麻麻的煤油灯光倒映在水中宛如天上的繁星,这是多么美妙的画面!

  岁月如歌,时光如水。几十年后同学聚会时有人问:“家乡的舞水河最值得我们追忆的是什么?”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船老板,十岩板……”说着说着大家都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伤感的是自己变老了,昔日的景象成了美丽的乡愁。

  父亲20岁那年,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他身挎一架弹棉花的大木弓,只身从少水的湘中乡村出发,沿沅水逆流而上,来到了上游300公里湘黔交界的舞水河畔。舞水河与龙溪口交汇处,流动着密密麻麻的乌篷船。龙溪古镇曾经是海上“丝路”的小驿站,有诗云:“龙市赶墟来,一哄人声满。夕阳下空山,乱踏昏烟返。”写的是龙溪口市场赶集之日,人流熙熙攘攘,直到夕阳西下才裹着黄昏薄薄的烟雾踏上归途。龙溪古镇的繁华,见证着舞水河给予一座市镇的梦想与荣光。

  “篷声夜滴松江雨,菱叶秋传镜水风。”河上众多的乌篷船仿佛与河水是一对缠绵的情侣,整日厮守在一起,两厢不相离。一条长5米宽1.5米的船,一根长长的竹竿,一副渔网或几只鸬鹚,一盏煤油灯,一床棉被,是当地渔民的全部家当。

  拂晓时,夏日雨后的河面格外清新,12岁的我跟着麻叔上了乌篷船。麻叔不急不慢地打开竹笼,放出养精蓄锐了一整夜的鸬鹚,鸬鹚训练有素地站到木船的横木上。然后,他将木盆盛上河水,稳稳地放置在船舱。最后,解开船桩上拴船的绳索,用木楫轻划几下,船便悠然离岸,驶向河湾那片宽阔的水域。旋即,麻叔吆喝着把鸬鹚赶下船。我和麻叔坐在木船上,眼看着鸬鹚叼上一条条鱼,眼看着木盆里的鱼越来越多……突然一只鸬鹚露出水面抬起了一条金黄色的大鲤鱼,目测足有两斤多,我“啊”地一声欢呼雀跃。麻叔娴熟地伸过鱼兜倒入木盆里,我忙用网盖捂上……到中午,麻叔将船划到河湾的拴船处,拴好船,将捕到的大家伙留给我带回家,其他的拿到街上出售。

  酷暑的一天清早,我照例来到乌篷船上,麻叔高兴地说:“谭伢子,走吧,去浮桥口。”船行至弯头边,听到麻叔哼起了小调:“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月儿头顶窗前照/想你的心飘呀飘/冒出你的梦里/嘿呀嘿……”我抬头望见不远处的河面上,一对水葫芦在水中玩耍追赶,一会儿钻入水下,一会儿又浮出水面,嘎嘎地悠扬叫唤着。水在流,船在摇,山在欢呼,人在相思,风在亲吻,鸟在歌唱。忽听岸上的小朋友见到乌篷船拉长嗓子喊着:“船老板,十岩板……”麻叔撑起高高的竹竿,嘴唇微微张开会心地微笑。麻叔是个孤儿,父亲牺牲在淞沪会战的战场上,麻母千里寻夫结果饮郁气绝,丢下了还小的麻叔。麻叔是个善良之人,与我关系不一般,每次上船都有鱼留给我。为此,母亲经常让我邀请麻叔到家里做客。麻叔也非常客气,邀请三次才答应一次。

  麻叔四十了仍单身一人。初冬的一个晴朗日子,麻叔在浮桥渡口边摆了十来桌酒席,乌篷船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喜”字,这是麻叔大喜的日子。麻婶是一位死了丈夫的寡妇,膝下无一男半女,是母亲牵的线搭的桥,酒是麻叔委托我母亲酿的泡酒。席后,几个有些醉意的伙伴欣喜地把麻叔送进乌篷船洞房,在岸上男女老少的一阵欢呼声中,麻叔,脱了单有了婆娘——河里乌篷船队里从此少了一位“船老板,十岩板”的单身汉。船老板没有住房,一年四季奔波在乌篷船上,小木船就是他们的家,所以用“十岩板”来形容。

  转眼到了1984年,“水乡飞彩虹,一桥通南北”的梦想实现,一座162米长的龙溪大桥改变了平时走浮桥、洪水季节靠机板船横渡的历史。不久,上游又建起了水电站,断了船只的生命线,乌篷船也就渐渐少了。

  1995年端午节过后,舞水河一夜之间变成了百年不遇的猛兽。汹涌的河水呼啸着席卷而来,直逼临河的屋舍。河上最后几只乌篷船因水势凶猛挣脱了缰绳顺洪流漂泊。麻叔的“家”也被洗劫一空,陪伴我父亲一生的大木弓也躺在低洼的厂房里。第二天洪水消退,父亲来到厂里,只见到仅有的三架大木弓还躺在浅水中,歪歪斜斜地荡漾着,可是仔细辨认没有他的。立在泥水中,他愣了半天,歇斯底里地狂吼:“我的大木弓呢?我的呀,我的……”呜呜嚎啕大哭起来。

  第三天,父亲一人来到受到过洪峰洗礼过的河边。没有了草,也没有了树木,温顺的河水依旧流淌着。在一块大石头上,他蹲了下来,弯腰双手捧起河水,贴近嘴唇,像是亲吻着曾经梦想的河流,又像在回味河水的味道。

  一只手拍在他右肩上,他缓缓扭头,见是我。我说:“唉,弹棉郎的时代结束了……”那年,父亲54岁。

  南方冰冻那年,寒冷的空气就像霜冷的冰箱,把生活的空间变成了冷冻室,楼层稍高的住户一夜之间断水,黏冰的自来水龙头怎么也拧不动,即使拧动的也不见一滴水。屋外的进水管凝固得成了冰棍。一天一夜了,家里有限的储备水立马耗尽。人们纷纷裹着厚厚的防寒衣走进附近小超市,货架上的瓶装水被一抢而空。眼看就要生活受困,我决定用河水救急。妻子反对:“河水能喝吗?”我连忙解释着:“怎么不能喝,以前我们一家子不就是喝河水长大的?况且现在经过治理河水清澈大为改观。”妻子说:“那是过去,现在不一样了。”

  不顾反对,我拿起一对塑料桶,系上绳子套在一根竹扁担两端,下楼往舞水河边方向迈。半路上,瞧见一辆洒水车停在马路旁,四周人头攒动,每人提着两只提桶等待供水。望着长龙的队伍,我也犹豫了。河水真的变清了还是浊了倒还是次要的,多年没手提肩挑是主要的,于是我放下扁担自觉站队,也就掐了从河里打水的冲动。

  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眼前这条千百年来发源于贵州省瓮安县尖坡原始森林的舞水河已经远离了我的生活圈,我成为在陆上观河的人,不再是在河水里游泳的少年。如今,湖南省新晃侗族自治县城区舞水河两岸已经修建了高高的防洪大堤,北岸有了舞水风光带,南岸是竹王大道,又增加了一座晃州风雨桥,晚上灯光彩带绚丽,成了舞水河两岸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竹王大道、鼓楼广场上一派花团锦簇、歌舞升平。

  近年来,舞水河上游的邻省实施工业强省战略,加快推进新型工业化进程,县级工业园异军突起,特别是部分化工企业发展迅猛,加之舞水河流经黔东南4个县城,给舞水河的生态环境保护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挑战。为推动“母亲河”生态环境保护工作,新晃县检察院积极开展跨省联动协作,与邻省贵州玉屏、岑巩、镇远建立两省接边县市舞水河流域跨省联席会议监督制度,达成了资源共享、信息互通、联合监督、跨省联动、协同治理、协同发展的共识,共同探索“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的新路。我们助推职能部门开展联合执法行动,依法起诉非法捕捞水产品、非法采矿等破坏水域生态环境资源犯罪,移送涉及水域生态环境和资源保护公益诉讼案件两件。推动全面强化舞水河生态环境治理,基本实现了“不让一滴污水流入”的治理目标。

  家住舞水河畔上游塘湾大坝的村民张秀全告诉我,前几年,上游不时漂来垃圾、死鱼、死猪、死狗,河水臭不可闻,大家都不敢下河洗衣、洗菜,如今感觉回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蓝天清澈白云悠然,鱼翔舞水鹤鸣青山”的美丽画卷又呈现在我们祖祖辈辈居住的这一片湘黔边境。

  那天,我沿舞水河上游漫步。一艘乌篷船出现在眼前,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忆:在欸乃的摇橹声中,充满诗情画意的乌篷船悠悠行来,又缓缓驶开,轻快而淡泊,悠闲又自在,载着家乡人恬淡自适的生活方式与精神追求。不过这船,不是以前的捕鱼船,而是村民义务打捞废物的清洁船……

  (作者单位:湖南省新晃侗族自治县人民检察院)

  编辑: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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