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事，至今记起好像发生在昨日。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善良得让人心痛的小人物。他太不起眼了，似乎很卑微，而他所做的工作具有震撼力，足以颠覆我的观念与认知。他已经走了好多年了，但我时常记起他。

　　我居住的小城里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仍然保存了很久以前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曾经发生过什么。总之，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倒也快活。就在不经意间，人们是否发现，在他们的生活中有一种人、一种事曾闯进过他们的生活？我是发现了，而且时常遇见。时间久了，便在思想中扎下了根，愈来愈深，搅得我的头脑不得不冷静地思考点什么。

　　我经常骑车经过东大街，见一位半百老人穿一身俭朴的衣裳，躬腰曲背，拉着一辆改装过的垃圾车。看上去，这位老人身体不太好，颤悠悠的，似乎刮一股风就能把他吹倒。他的脸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那种光泽，变得坎坎坷坷，像似风雨镌刻的雕像。我也不清楚他脸上的皱纹嵌满了多少风霜、灾难、不幸，但他的形象始终在我的大脑里跋涉、跳跃着……

　　“丁零零，丁零零……”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在晨风中响了起来，随之听到他的吆喝声：“垃圾，倒垃圾喽！”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说着、笑着，提着筐、端着簸箕，一会儿工夫就把那辆用铁皮围过的垃圾车装满了。

　　他走了，咳嗽着，手里的铜铃还在“丁零零，丁零零”地响。这声音很悦耳，有音乐的节奏。我想，他是要把整条街的垃圾都拉完吗？他行吗？

　　我是被他的情形所震撼了。每次遇见他时，我便会不知不觉地停下自行车凝望他好一阵。我感觉到有一种潜在的力量撞击着我，使我疼痛而不安，耳畔似乎听见他在喊我：“喂！小子，你这么年轻，整天在干什么呢？”之后是急跳的心弹跳了起来，堵住了咽喉，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冬去春来，一年四季，他像垃圾车的轴一样不停地旋转着，他的生命也在不停的旋转中磨损、衰老、毁灭。

　　一个夏天的傍晚，我骑自行车路过北小巷，居民们坐在房檐下纳凉。他来了，拉着那辆垃圾车，车内装满了脏物。他的身体闪了一下就跌倒了，垃圾车的车轮也差一点撞上他。他坐在地上，捡起滑倒他的西瓜皮，自言自语道：“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乱扔！”善良的老人呵，乱扔西瓜皮的仅仅是孩子吗？我想，老人心知肚明，只是他不愿意揭穿大人们丧失最起码的道德底线的真相而已。

　　他走了，变成了一个缩影，从我的眼前消失。我本想奔过去搀扶他一把，然而我呆立着，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的面前退缩了、软弱了，没有一点信心与勇气。他消失了，很匆忙，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踪影。他是耕耘的牛，把太阳从日出拉到日落。这是一种情感吗？我不知道，但我透过他的身影似乎看到了我的祖辈们的过去。是的，他代表着一个时代，代表着我的祖辈们艰辛坎坷的人生。

　　小城好久没有下雨，太阳的金针扎得人们无处躲藏。小城被太阳蒸干了，街面像一块海绵，软乎乎的，流着墨汁。一辆垃圾车是那么耀眼，像放大的彩照突然跃入人们的视线。人们的眼神直了，凝视着这幅充满张力的照片。他喘着粗气，头顶着陈旧的草帽，肩上搭着一条被汗渍浸黑的毛巾，湿透的汗衫紧贴着后背……他渴了，从裤兜里掏出两角钱，准备买一根冰棍，但他没买，转身去买了一碗清茶，撂下一角钱，拉起沉重的垃圾车“吭哧，吭哧”地走了。人们只是小声议论，猜测这位老人没有家室、儿女。我也曾试图解开这个谜，但始终没有。

　　转眼就是秋天，接着又是冬天。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这位老人了，心里空荡荡的。某夜，我梦见这位老人死了，披麻戴孝的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但人很多，人山人海。奇怪的是我也戴着孝，烧着纸钱……梦醒了，我满头虚汗。

　　下雪了，城市白了，南北两山白茫茫的。我在办公室喝着茶，看着报纸。突然，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一则讣告上：老资格，十三岁就参加工作，离休后拉起了垃圾车，义务的。他身有残疾，没有伴侣、孩子，形单影只。他全部的积蓄捐赠给儿童福利院……

　　又是春天，我和妻子到郊外踏春。土地很软，脚踩上去即刻留下一双清晰的脚印。我突然想起了拉垃圾车的老人。我自言自语说，许多人不愿意走坚硬的路，因为它留不下脚印，无法让人发现，所以就选择松软的土路，只要一放下脚就留下了脚印，非常清晰。而这位拉垃圾的老人选择了坚硬的道路，虽没有留下脚印，但他的脚印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作者单位：甘肃省平凉市崆峒区人民检察院）